王朔的这篇文章里,偏见很多。
一上来对港台作家的评论就是胡说八道。首先把「港台」合论,贴个共同的标签,就是一种常见的大陆偏见,港是港,台是台,这两个地方的文学,即使是流行文学,也大不相同。说港台作家只写言情和武侠,这也显然与事实不符。
有人说王朔批评金庸是小青年拍砖老古董,我觉得反了,王朔在这篇批评里体现的文学观念,其实比老古董还要老古董,新鲜的东西不多,主要是沿用过去批评话语里对旧小说、演义、评书的那套口径,这里提到有这么几点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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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言陈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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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物虚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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鼓吹杀戮,并冠以正义的名义(换句话说,以今天的观念是政治不正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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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读者提供逃避主义享乐
至少这几顶帽子在金庸作品里是不成立的。
金庸小说的语言,不是现代的那种大白话,而是接近民国时期白话文成形时的白话,这和今天的阅读口味,略微有点距离感,但武侠小说总是发生在古代,这种距离感是合适的。关于金庸作品语言风格的研究,已经有太多,基本都是肯定的态度。
金庸小说的人物,已经进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,成为常常引用的「原型」。比如我们说到什么人喜谀恶直,我们会拿丁春秋、东方不败、洪安通作比喻。说到什么人狼子野心,会用左冷禅作比。说到伪善,会想到岳不群。说到慷慨侠义,会想到萧峰。试问,还有什么现当代作家笔下的人物,能这么深度地介入我们的生活?这还不能说明金庸人物在中国社会中的「真实」吗?
武侠小说对暴力的描写也是一桩常见的罪过。但是,我们为什么要到文学中去寻找道德教化呢?何况,很多好的武侠小说,说的都是反对暴力与强权,萧峰、令狐冲、段誉、郭靖皆然。
逃避主义的享乐也是对大多数流行文化的批判,关于这点的正反讨论就太多了,没有重复的必要。这就是流行文化,它有宣泄,也有净化。
我觉得这篇评论最重要的还是倒数第二段,特地引一下:
卖画的朋友有一个概念:东南亚庸俗文化圈。这是指以港台为中心包括新马泰一带的华人资产阶级趣味。这些年来,这种趣味一直在反攻大陆,并节节获胜,身在中国北方也能感到这种趣味的影响,四大天王,成龙电影,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,可说是四大俗。并不是我不俗,只是不是这么个俗法。我自认为是新北京文化圈中人,这个文化脱胎于49年以后的革命文化,其精神实质是向西方的。我们有过自己的趣味,也有四大支柱:新时期文学,摇滚,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代师生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十年创作。现在都萎缩了,在流行趣味上可说是全盘沦陷。这个问题出在哪儿,我不知道。也许在中国旧的、天真的、自我神话的东西就是比别的什么都有生命力。
这段话集中反映了王朔对港台流行文化的看法,并比较了大陆流行文化和港台流行文化的差异。他的看法不能说全无道理,流行文化有很多需要审视的地方,大陆流行文化肯定和大陆外的华人流行文化有很大区别。
既然是流行文化,一定需要借鉴「俗套」,或者说「成规」,它是重复的,易于理解的,所以是「俗」的。然而在这种「俗」当中,它同样可以体现非凡的创作才华和先锋性,把这展开是个巨大的话题,我只能说,好莱坞电影也好,香港电影也好(特别是以成龙为代表的动作片),它们都蕴藏着各自的先锋性,这和纯文学、纯艺术是一样的,只不过,它们的表现形式不同,而且不摆出来给你看。
从二十世纪开始,流行文化已经成为全世界最主流、最显性的文化,很多严肃的创作者,把他们的艺术企图心包裹在流行文化中,所以曾经由严肃文艺实现的功能,如今很多是以流行文化的面貌出现的。把「俗」文化一棍子打死,完全没必要。
王朔列举的八十年代四大文艺支柱:新时期文学,摇滚,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代师生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十年创作——都可以看作是前三十年革命文化与新时期舶来文艺的杂交品种,那么一个是西方马列文化和西方现代流行文化的结合,一个是传统东方文化和西方现代流行文化的结合,我看不出前者的「俗法」比后者的「俗法」高端在哪里。那四大支柱里面当然有今天看来也非常了不起的作品,包括那种夹生和粗糙的感觉,连当时对西方文艺的误会和想象,今天也显出某种鲜活生猛的时代感来。东南亚四大俗要更圆熟、迎合、窝心(台湾用法啊),棱角隐藏,和中国旧传统(无论你认为它是好还是不好)对接更好,同样有它的审美价值,只是和某些人习惯的「四大支柱」审美习惯有所区别罢了。
归根结底,我认为王朔这篇对金庸小说,或者广而言之,对港台流行文化的批评是有问题的。流行文化当然可以批,世界上天天有人批。问题在于,他站得还不够高。你不能以北京人对抗港台人的姿态来批,你不能说流行文化只有这样才是好的,那样就不好,这很成问题,你只能一视同仁地批,高屋建瓴地批。
补充声明:王朔作为小说家,有他自己的创作成就,讨论他的这篇旧评论文字,也只是就事论事,跟他自己的作品如何,文学地位高低,没有任何关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