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节放假的前两天,男人要参加公司的聚餐。我问是不是又要喝酒,他说今天不用,因为老板出差了,只要老板不在,就没人要喝酒。
但老板是真的想要喝酒吗,还是老板也觉得“老板”应该要喝酒?我还没问出口,他接着说,老板不在,公司就好像没有老师的幼儿园。
从来没坐过班的我,时常感觉自己因此没有正式步入过成年世界的大门,万万没想到,这扇门后面,是一个幼儿园。
我们在一起的八年时间里,他一天班都没有上过。事实上,我们在交友软件上刷到彼此的那天,他刚好辞掉了他上一份“正经工作”——一家保险公司的精算师。当时我还读研究生,为了不和室友——老鼠一家——打照面,每天在图书馆待到两三点。他几乎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上过班的人,他就是我用来窥探成人世界的那扇门:他有成套的西装,是照他的身材改过的;他有车,他是一个在纽约开车的人;他在吃饭完后我掏出信用卡准备 AA 时,露出收敛的惊讶神色。
除了做精算师之外,他的另一项谋生技能是演戏,演舞台剧,拍短片和广告,在酒吧 cos 周暮云。他辞职回国后的兼职工作是做演员,全职工作比兼职工作更不靠谱,是创业。八年间,他从做品牌、做电商到开线下店,店铺的数量从一间到两间再到半间,他现在是半间眼镜店的老板,有三个老员工,不怎么用他管。
机缘巧合之下,他获得了一份新工作,八年以后重新回到了办公室,也回到了“成人的世界”。
果然那天的聚餐结束得很早,他到家得时候还不到九点,没喝酒,身上也没什么烟味。大约九点的时候,手机响了,他慌乱地接起来,是一个视频电话。此时他穿着刚换上的睡衣,是优衣库某个合作款的 T 恤,上面印着大约 50 只小鸭子。电话是老板打来的,他正在云南分公司的聚餐上,看到男人已经回家了,很惊讶:“这么早就散了?没喝酒吗?”“喝了!”男人强撑,“喝了点啤的。”
“咱们来一遍啊”,我听到电话那头老板的声音也略显尴尬,他也骑虎难下。原本他是打算在饭桌上两地连线一下,云南的同事们排练好了一个口号,要在视频里祝贺北京公司开张。但现在在对面的,不是他想象中觥筹交错的场面,而是一个穿着小鸭子睡衣的男人。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,咬着牙也得把流程走完。
于是男人自己接受了几十号人的齐声祝贺,语无伦次地寒暄道谢,如释重负地挂掉视频。
“我手都酸了”,男人说,“好不容易才没让小鸭子露出来。”
成为合格职场人的第一步是要有得体的衣服。他没有这样的衣服,他的衬衫和 T 恤上,不是有一个小狐狸头,就是有一些小彩条。如果一个人没有班上,那他的衣橱也不会长大。
在正式开始上班之前,我们去了趟郊区的奥特莱斯,给他买了 polo 衫和乐福鞋,polo 衫是他的妥协,而淡紫色是我的坚持。上班要穿得老一点、丑一些,年轻在职场上意味着不受重视。跟同事一起出去见客户,他经常不被介绍,因为他的职位和外表不匹配,这种违和让负责介绍的同事感到无所适从,很多时候,他们干脆选择略过他。这是在我们一起看完《芭比》后他告诉我的,在 ken 的世界里,他其实是 Allen。
他向同事们隐瞒了他还经营着一家眼镜店这件事。副业当然是不能让同事知道的,但职业病却差点让他暴露。他受不了别人的眼镜是歪的,相信我,绝大多数人的眼镜都是歪的,只是程度问题,就像绝大多数人的眼镜都脏得不像话。如果有一天猛地洗干净了,会觉得眼前的世界清晰得不真实,还以为视力奇迹般地恢复了。但没人在乎这些,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人在乎眼镜,这就是开眼镜店赚不到钱的原因。但他在乎。在另一次饭局上,他发现总公司财务总监的眼镜太歪了——鉴于“歪的程度”是他在喝多了回家之后跟我比划的,也不能完全采信——于是主动提出帮他调一下。
我无法想象,一个人在一个公司饭局上,被另一个不太熟的同事,要求当众摘下眼镜,而且理由是眼镜太歪了,他会是什么感受。很多认识多年的朋友,我都没见过他们不戴眼镜的样子。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,我也戴着框架眼镜,某种程度上,我觉得摘掉眼镜可能比脱掉衣服还难。
但对方还是照做了。男人接过眼镜,把它放在桌子上,向对方讲解如何判断一副眼镜是不是歪的:把眼镜双腿打开以佩戴的姿势放在一个平面上,如果它两个镜框的下缘和两只镜腿的末端,这四个点都能着地,那就说明它是正的,有一个点不能着地就说明它是歪的。
他接着拿起眼镜,掰了掰不能着地的那条腿——镜腿折了。据说总监当场用外卖软件买了隐形眼镜,这才勉强撑过饭局。
因为他开始上班,我多了很多独自在家的时间,我开始用这些时间来看电视剧。我对职场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电视剧。男人穿衬衫是好看的,挽起袖子露出小臂更好看,最好带点疲态,眼睛里的红血丝和下巴上的青茬儿都很性感。总之,忙碌也是男性气质的一种。要是想象一个忙碌的女人,你首先想到的是忙碌的主妇,是厨房客厅、锅碗瓢盆,除非她开的是吃人的黑店,否则忙碌的厨娘跟性感都不沾边儿。
男人就不一样。我像母亲生了孩子就会析出乳汁一样,对忙碌的男人产生欲望,自觉地在想象界站好再生产环节的这班岗。这种性别角色的模板到底是什么时候植入我的大脑的?在电视剧里,男人的忙碌具有天然的道义性,一部剧里,医生为了救人错过女友的手术,赶到手术室发现女友早做完回家了,同事问他,怎么也不来陪一下,他露出遗憾的神情。观众也为他遗憾,遗憾也是他忙碌的勋章。另一部剧里,男人没日没夜地工作,看了四集都不知道他家长什么样子,除了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暗示他已婚,我们对他的家庭生活一无所知。但那枚戒指,依然让我心动……
电视剧都是骗人的,把忙碌的男人变得性感,是一个意识形态阴谋,好让一个女人靠一个忙碌的男人忍受另一个忙碌的男人。现实中,忙碌的男人非常的无聊和可笑,闲暇,只有闲暇,才能滋养人的精神,以及容貌。更糟糕的是,忙碌的男人总是对应着抱怨的女人,这是我正在扮演的角色,正如此刻。